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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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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天的尾巴特別長,快到立秋了,山還綠得可人。

東郊有處特別的廊亭,建在江水邊,外頭有座飛瀑,一開窗就是嘩啦啦的水聲,風一吹過來總帶著點水星子,連呼吸進鼻子裏的空氣仿佛都帶著點夏日難得的涼爽。

這長長的廊亭沿江而建,名叫“留客廊”,是端王所建。趙英即位時端王年方八歲,對當年的慘烈懵懵懂懂,平日裏一直把趙英這個兄長當楷模,等他長到十五六歲時已是有名的賢王。這留客廊是端王建來送別友人的,端王是個多愁善感之人,他知己滿天下,每每遇上友人離京,總是依依惜別。

建這長廊時端王什麽要求都沒提,只說要長,要非常長,免得才送了一會兒人就要走了。

端王成年後,以母親思念家鄉為由,接母親到封地去奉養。封地就在其母的家鄉閬州,位於西北方向,離燕沖如今鎮守的地方不遠,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。趙英本不想端王受這樣的委屈,但端王堅持說:“我的兄長可是皇兄你,去哪兒能受委屈?”

端王專心致意地在西北過起了他自己的日子,從來沒喊過半聲苦。

端王去後,“留客廊”便於送別不大相幹了。這地方景致好,視野佳,許多文人或士子都願意來這裏做些風雅事兒。比如廊亭盡頭有處活泉名喚“流觴泉”,石道引了泉水環繞一圈,把酒杯放進去任它隨水環流,若是在哪個人面前停下了,那人必須得作首詩出來,要不然就得把它喝光。

這日風和日麗,許多士子也來到了這流觴泉附近,相約去玩一玩。

其中有個叫蔡東的混混,並不是什麽士子,不過家裏有個遠親是讀書人,前些時日剛去了,衣服和名牒被他留了下來,平日裏穿得人模狗樣出去坑蒙拐騙。聽到流觴泉這邊作不出詩有酒喝,蔡東一拍大腿,喜上心來,暗道:“要我作詩固然難如登天,作不出來還不簡單?這事兒正是老天送給我的好處!”

於是他悄悄混了進去,但凡酒杯到自己面前了,直推說自己不會,一杯接一杯地灌進肚裏,喝了個飽。

蔡東別的本領不成,裝倒是很會裝,竟沒人能識破。

蔡東嘗到了甜頭,來的次數漸漸多了,每天喝得心滿意足,聽著那些迂腐書生你一句我一句地應和,竟慢慢聽出點門道來,輪到自己頭上時竟也能胡謅出兩句詩兒來,只不過都是大糙話“饅頭沒餡嚼亦甜”“割破魚膽渾身苦”之類的大糙話,引得眾人捧腹大笑,又哄鬧著罰他一杯。

蔡東心中發笑:“你們笑我粗鄙,我也笑你們酸爛。我笑你們還有酒喝,你們白白虧了酒錢!”

這日蔡東和往常一樣來流觴泉吃酒,忽見一生面孔慢慢走來,皮肉細嫩,相貌好看,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子。蔡東平日裏最看不慣這種家夥,暗暗搶了倒酒的活計,故意讓酒杯停到對方面前。

對方楞了楞,笑了起來:“這怎麽好意思。”

這次出資的人似乎認得對方,笑道:“三郎,你來得可真巧,恰好停到你面前了。來,快來一首詩兒,今天的題是‘雪’。”

來人正是謝則安。

閉門造車永遠得不到真正的進步,謝則安把理論都琢磨透了,領著戴石出門和其他士子一樣開始了秋闈前的應和。這些應和無非是結識一些朋友,你吹我捧,想辦法吹捧出點名聲來。

謝則安不需要名聲,但需要交流。

謝則安笑道:“富兄,你這題出得可真沒道理,這會兒還是夏天,天熱得很,哪裏見得著雪?”

出資人道:“夏天不能詠雪,那白天也不能詠月了?不到江邊不能詠江河?不到山邊不能詠山川?你才是沒道理。”

謝則安啞然失笑:“富兄說得有理,我錯了,我錯了。”他打趣說,“我作不出來,以前倒是聽過一首有趣的,說出來湊湊數。聽好了,‘江山一籠統,井上黑窟窿。黑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腫’。”

出資人瞪大眼。

蔡東也驚訝地看著謝則安。

這詩真是越想越有趣,黑狗身上落了雪,不就變白了?白狗身上落了雪,看著就腫了!更要緊的是,這詩可是他聽了那麽多之後唯一一首能聽懂的!

其他人回過味來,氣氛頓時活了,紛紛說這不算數。

謝則安只能爽快地喝了一杯。

蔡東對流觴泉的操作熟練得很,第二次、第四次、第五次、第七次……就被頻繁地停在謝則安面前。謝則安偶爾會作出蔡東聽不懂的詩兒,更多的卻是打趣和自罰,打他來了之後,整個流觴泉就沒冷清過,幾乎每一個人都被謝則安照顧到了。

蔡東自認也是個中高手,只不過才識有限,始終出不了頭。見識了謝則安這番作派,蔡東暗中留心起來,想學上一兩手將來好好用一用。

等流觴泉邊的人散去了,蔡東悄然退出人群,望著謝則安在眾人擁簇下離開。

接下來幾天蔡東一直呆在流觴泉,卻一直沒見到謝則安,但他這次非常有耐心,連酒都少喝了一點,生怕喝醉了錯過了謝則安的到來。

功夫不負有心人,四天之後,謝則安終於又來了。

這次謝則安沒加入流觴泉那邊,而是獨自走進了留客廊,一步步踱至廊亭盡處,負手看著眼前的飛瀑。

蔡東悄悄跟了過去。

謝則安聽到腳步聲,回過頭來看著他。

蔡東學著那些士子說:“幸會幸會。”他見謝則安面有異色,忍不住問,“你心情不好嗎?怎麽不去和大夥一起玩兒?”

謝則安面色沈痛:“我也想去玩的……”

蔡東說:“那為什麽……”

謝則安說:“來時喝多了水,又沒來得及上茅房,這會兒憋得慌,再喝酒哪還得了!”他幽幽地看著前方,“我只能來這邊裝裝滿腹憂思……對了,你知道這邊哪兒有茅房嗎?”

蔡東:“……”

世家子的形象一瞬間崩塌。

不不不,應該說在謝則安笑著說出那什麽“白狗身上腫”的狗屁詩時,他的形象已經裂開了,這一刻只是徹底剝開了它而已。

蔡東說:“跟我來。”

蔡東領著謝則安走出廊亭,往山上走了好一會兒,指著前方的林地說:“在這裏尿就行了。”

謝則安:“……”

謝則安說:“你們都是這樣的?”

蔡東知道他們這些人都講究得很,心中一動,故意說:“那當然,男子漢大丈夫哪有那麽多講究?”

謝則安說:“那我就放心了,剛才我給自己做了挺久的心理建設,還是沒克服沒法隨地大小便的心理障礙!”說完他轉過身去對著林子尿了個痛快。

蔡東心裏暗樂。

這邊確實沒建茅房這麽不風雅的東西,所以這些士子喝多了之後遮遮掩掩地找地方“方便”,“方便”時還得叫另一個人擋著,活像他jj小得驚人,被人看去了會被嘲笑一樣。

這個謝三郎雖然也猶猶豫豫,但又比那些人直率許多。

蔡東故意走到謝則安附近,掏出自己的大家夥跟著“方便”起來。

謝則安:“……”

雖說是隨地大小便不用講究那麽多,但這家夥也太不講究了吧?走過來是想和他比大小還是比遠近?

謝則安慢條斯理地提上褲子去江邊洗手,蔡東抱著手臂在一邊看著他。

謝則安的記憶回籠了,一下子認出了蔡東:“上回見面時你好像不太喜歡我,故意把酒杯停在我面前很多次。”

蔡東根本不打算承認:“這還能故意嗎?”

謝則安說:“當然可以,讓我來的話,我能永遠都把酒杯停到你面前。”

蔡東不說話了。

謝則安笑瞇瞇地說:“我姓謝,他們都叫我三郎,你叫什麽名字?”

蔡東說:“蔡——”東字沒出口,他突然停頓下來。“蔡東”是個游手好閑的混混,這在他們那一帶是人盡皆知的,這個身份怎麽能在他們這種人周圍混下去?蔡東改了口,“蔡陽。”

蔡陽是蔡東那位死去的遠親的名字,蔡陽身上有好些銀子,都是他家中老母攢下給他的。蔡陽屢試不中,傷心絕望,年前又患了急病,很快就一命嗚呼。

蔡東為了貪昧掉蔡陽的財物,壓根沒把蔡陽去世的消息傳回他們家,只悄悄把人扔到亂葬崗那邊,對外人則說蔡陽已經走了,他也不知道去了哪兒。

蔡東心裏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,蔡陽已經死了,但蔡陽的身份憑證全都在他手上。他們是親戚,長相總有幾分相像,好好拾掇拾掇,冒認了蔡陽的身份誰又能說他不是蔡陽?

雖然蔡陽沒考上功名,但至少是個秀才!

這秀才長了個榆木腦袋,是個實打實的書呆子,平日裏根本沒什麽朋友,只有家中一個老母親。據這秀才說的,那老母親還是眼瞎的,看人都看不清了,哪裏認得出來?

蔡東越想越覺得可行,更加理直氣壯地編起謊話來:“上京考了兩次都考不中,這幾年我根本不敢回家了。”

謝則安淡笑道:“哪有不敢回家的道理,不管中不中,你家中的親人總是盼著你回去的。”

蔡東臉上擠出點哀色:“我若是沒點出息,怎麽都不能回去。”

謝則安點點頭,與他邊走邊聊,回到了流觴泉邊。

有人見他們走到一塊,笑鬧:“‘白狗身上腫’和‘饅頭沒餡嚼亦甜’倒是知己!”

謝則安和蔡東相視一笑,加入到新一輪的“流觴詩會”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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